在路上的一百年

福瑞德•休斯顿第一次看到T型车（Model T）时是在俄克拉荷马州的一个农场里。那时他还是一名高中生，而那辆车已是锈迹斑斑。几年后，他旧地重游，最终以25美元的价格买下了它。50年后，休斯顿已是T型车文化圈里的一员，他拥有5辆T型车，开着这些汽车出去旅行，整天待在自己的商店里研究它们，还不停地在eBay上寻找零件。

T型车的拥有者经常把“亨利”挂在嘴边。这个“亨利”就是发明T型车的亨利•福特。很多爱好者的宠物被命名为“亨利”或是“Lizzie”（T型车的昵称之一），另一些人则喜欢穿印有“‘T’恤衫”字样的衣服。这些人的邮件地址常与T型车有关，而年长一些的T型车拥有者会把自己视为是这辆很可能比他们自己年纪还要大的汽车的守护者。

当亨利•福特在1908年9月27日开始生产T型车时，并没有想到上述情形。他甚至想不到这款车的生命力有19年，也不会知道他的公司最终生产出1500万辆“Tin Lizzies”。但事情就是这样发生了，这辆全世界最早的低价车不仅让亨利•福特成为亿万富翁，同时也把整个世界放在车轮上。

在汽车产业的历史上，可能没有哪辆车比T型车更具实际和象征意义，它可能是20世纪历史影响最大的美国汽车。今年是T型车诞生100周年，福特公司与其爱好者举行了盛大的庆典。就在人们缅怀T型车过去的荣光时，多少有些讽刺的是，曾经无比辉煌的美国汽车产业正处在风雨飘摇中——福特刚刚经历了百年历史上最惨烈的亏损，而它的重组计划能否实现自我救赎仍是未 知。

尽管如此，美国人仍然满心欢喜地沉浸在T型车及其所代表的旧日温馨回忆中。在庆典活动上，750辆T型车齐聚一堂，据说这是自其面世以来聚集数量最多的一次聚会，集会所在地被装扮得如同描绘1900年代早期生活的电影场景。“你们是前行精神的保卫者，也是热情火焰的守护者。只要还有热爱T型车的人，我们就永远不会忘记是什么让我们拥有今天的一切。”亨利•福特的曾孙艾德赛尔•福特二世在聚会上动情地说道。

他完全有理由感到激动与骄傲。T型车让福特成为当时全球最成功的汽车公司，而它的影响远不止于此。

低价车先驱

1830年代初，底特律还是一个只有2000多名居民的宁静小城，随着运河的通航，它变得四通八达，成为通往西部的门户。十几年后，这里慢慢成为美国最大、发展最快的中心城市之一。当越来越多的城市变得更大更繁华时，新一代美国年轻人开始厌倦田园牧歌式的农耕生活，希望出现更多高效的机械设备来帮助他们完成工作，以便有更多时间享受生活。1863年出生的亨利•福特，就是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成长起来的。

那时的美国汽车业十分落后，美国人羡慕欧洲大陆汽车工业的蓬勃发展。法国人是当时汽车产业的领先者，雷诺、标致等人的名字频繁出现在杂志封面上，而德国人奔驰和戴姆勒分别制造出四轮汽油机动力车。

美国汽车业的春天出人意料的起源于自行车的出现。当自行车在美国大范围普及后，人们对坑坑洼洼的路况十分不满。1880年代后期，全民自行车运动使公路路况得到极大改善，这激发了数百名美国发明家的热情，他们希望开发出能充分利用这些公路的自动行驶车辆。

在20世纪的第一年里，亨利•福特需要改变的美国是一个拥有1800万匹马和8000辆汽车的国家。当时美国的70多家汽车公司都在努力制造迎合有钱人口味的高档汽车，但亨利•福特却决定为普通人制造汽车：这辆车的空间应该足以让一家人坐进去，但整体尺寸要保持小巧以便驾驶；它的重量一定要很轻，这样才能跑得更快；更重要的是设计要简单，价格要低。

亨利•福特的这个梦想并不是因为他想成为慈善家，而是出于对市场变化的敏锐嗅觉。当时美国社会正在发生巨变，自给自足的旧模式遭到新经济浪潮冲击，经济生活日益向消费主义演化，整个国家的城市化发展催生了一个新的大众群体。亨利•福特意识到大批量生产的汽车能够大幅降低制造成本，而一旦价格降下来，就会有更多人买得起并且愿意购买，从而会诞生一个巨大的消费市场。

这样的理念即便在今天也依然时髦。雷诺-日产联盟的双CEO卡洛斯•戈恩正是按照这样思路将Logan打造成为全球最畅销的低价车之一。而塔塔集团董事长拉丹•塔塔推出的超低价汽车Nano也同样没有跳出亨利•福特100多年前的思维框架。

即便从颇为严苛的角度审视，这也是一款没有任何多余设计的汽车——没有汽油表、减震器和水泵。进入驾驶室的最快方式是跳进座位，因为为了降低成本，驾驶室甚至没有车门，只是在车身上装模作样地压制出一个车门的样子。如果手边有等工具，任何一个司机都能自己解决T型车的大部分故障。相关零部件不仅很容易买到，而且超过半数的价格都低于10美分。T型车上市之初还有几种颜色可选择，但随后为了进一步降低成本，福特只生产黑色T型车。据说亨利•福特有一句名言：“顾客可以选择他想要的任何一种颜色，只要它是黑色。”

无论如何，1908年10月1日，实用、便宜又结实的T型车上市了。上市第一年，福特就卖出1万多辆T型车，到 1921 年，它的 产 量 已 占 世 界 汽 车 总 产 量 的 56.6%，亨利•福特很快成为那个时代最著名和最富有的人之一。随着产量的增长，在随后几年时间里福特通过精简设计和压缩成本，将T型车的价格一路下调。到停产前夕的1926年，这款传奇车型的售价仅为260美元。

没什么东西能永久流传，T型车也是如此。但它之所以退出历史舞台，很大程度是因为亨利•福特拒绝将它们改造得更时尚，也不愿意增加多余的部件和饰物。在大萧条及以后的一段时间里，很多T型车像垃圾一样被丢弃，要么被扔在一边任其生锈，要么被拆掉当作马车或农场器械的配件。幸存下来的T型车被收藏者们发现然后拯救，据说现在约有25万辆T型车流传于世。你可能偶尔会在交换旧货的集市上看到这辆古董车安静地停在某个角落，但更可能找到它们的地方是eBay，价格从几千到上万美元不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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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邃回响

当50岁的亨利•福特在1914年1月5日把底特律媒体召集到公司时，他与其他成功商人并无太多区别。但他在那天所做的事却与别人截然不同。

亨利•福特宣布给他数以千计的雇员们工资翻倍，每天至少赚5美元。当时福特生产多少辆T型车都能被卖掉，福特认为工人理应分享这些利润。无论亨利•福特的真实用意是什么，这件事都引起了轩然大波。《华尔街日报》指责他“把圣经或是道德原则注入了本不属于它们的领域”，《纽约时报》赶往底特律的记者在专访中询问他是否是社会主义者。但是公众却欢迎这件事。24小时内，在密歇根州福特招聘办公室的门外就排起了10000人的长队。第二年，亨利•福特甚至被题名为未来总统。

围绕在这个故事周围的神话是，亨利•福特希望付给他的工人足够的工资，以便让他们也能买得起自己生产的产品。但实际上，这并不是他最初的和最终的想法。亨利•福特后来曾写道：“我们支付这些工资是想让公司有一个持久的基础。我们为未来而建设，低工资的企业总是无保障的。为每天8小时支付5美元是我们所做出的最好的减少成本的事之一。”

这就是围绕T型车形成的著名的福特制（Fordism）。在亨利•福特发明的这些制度中，更为著名的是流水线和大规模生产，所有这些都成为后来西方工业生产的准则之一。

T型车给美国带来的影响远不仅仅是汽车产业或经济上的。这辆普通人也能买得起的车使人们的活动范围能够达到有轨电车的轨道之外，并催生了第一批围绕城市的郊区圈，这是塑造现代美国城市的一股重要力量。而另一个鲜为人知的影响是，T型车同样改变了美国的农村。

在T型车开始流行时的美国，超过一半的人口分散在规模小于2500人的城镇中。全美600万座农场只有1%的家庭拥有汽车，其他人坚信马匹才是值得依赖的交通工具。为了打消农民对汽车的抵触情绪，福特的推销员一般会先给他们算一笔浅显易懂的帐：不工作就不消耗燃料的T型车比每天都要吃草料的马匹有优势，而且更经久耐用，不会因为受伤而提前“退休”。销售员们还会经常开着车在耕地附近转悠，以便让农民看见他们能着开车去任何想去的地方。

这些有针对性的做法很快产生了效果，农民成为福特的重要顾客群。更重要的是，T型车的出现以很低的代价解决了美国国土上单个农场近乎孤岛的情况。农民频繁开车到城市里消费购物，从而带动了城市经济，加速了城市的繁华。

随着T型车的畅销和福特大幅提高员工工资，更多美国人参与到汽车工业中，从而引发了社会经济的新浪潮，改变了人们固守多年的农业社会思维和文化。T型车诞生后的15年里，汽车制造业成为了美国工业的主导角色。而由于汽车行业的特殊性，又带动了上下游钢铁、石油等多种行业的发展。至于T型车畅销所带来的汽车文化，则永远改变了美国普通大众的日常生活方式。

T型车还帮助美国汽车制造商在与欧洲竞争对手的争斗中扭转了败局。欧洲人的豪华车在多年前就已入侵美国本土。但在1912年，德国、法国和英国的汽车生产商联合向各自政府递交关税保护请愿书，而这正式因为应对大举压境的廉价T型车。早在1904年，亨利•福特就在加拿大设立了子公司，在1911年，他在英国曼彻斯特建起第一座美洲大陆以外的汽车工厂。到1930年，福特的工厂已遍及20多个国家。

在T型车问世一个世纪后的今天，像亨利•福特那样固执己见的汽车企业家几近绝迹。让T型车成为历史的原因在眼下显得尤为尖刻——高油价与低迷经济环境下，没有哪家汽车生产商敢违背消费者意愿。今年六月，除本田外，美国市场上的汽车制造商销量均大幅下滑，福特27.9%的降幅几乎是最大的。它与其他底特律汽车巨头一起争先恐后地抛弃皮卡和SUV，向燃油经济性能更好的车型靠拢。在7月宣布加速推进转型计划的福特将会把6款在欧洲市场获得成功的小型车投放北美市场，同时计划增加混合动力车型的产量，并将于今年12月起将3家卡车和SUV工厂改造成生产小型车。在2010年底以前，福特将有2/3的投入用于轿车和跨界车的推出，目前这一比例为50%。

本质上，这并不是一种错误或迷失自我，而是适者生存法则的真实演绎。今天美国人对T型车100周年的纪念，其意义远远超过对一款古董车的怀念，而是为了唤起人们对美国汽车工业获得成功的真正原因的记忆——制造顾客真正需要的汽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