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分歧的世界：中美汇率纷争的背后

面对可能发生的全球货币战争，西方国家对中国货币政策的检视也愈加严格，对中国政府干预市场、阻止人民币升值且刻意维持低汇率的指责之声四起。美国政客和监管者认为这种策略不仅抵消了美国力图刺激出口的努力，还因此而影响了美国人民的就业。然而，关于汇率的争议其实远远要比这些指责复杂的多，甚至触及十几年前的政策和政治态度。沃顿知识在线就相关问题采访了沃顿商学院金融学教授弗兰克林•艾伦（Franklin Allen）和沃顿商学院管理学教授马洛·吉兰（Mauro Guillen），探讨当前市场环境下的风险以及汇率冲突之所以难以解决的根本原因。

 

以下内容为编辑过的访谈内容。

 

沃顿知识在线：欢迎艾伦教授。中国货币汇率问题让民主党和共和党第一次在某件事情上达成一致。我很好奇，您是否相信中国真地在操控汇率？

 

弗兰克林•艾伦: 我认为“操控”（manipulation）这个词太感情化了。中国现在所采取的是固定汇率制，将自己的货币与另一种货币挂钩，这样的事情其实历史上许多国家都曾经做过。在布雷顿森林体系的大部分时期，几乎所有的国家都是这样做的。欧元体系就是这样一种极端的情况，但欧元体系和引进欧元之前的汇率制度并没有太大的分别。那些国家在加入欧元体系之后和之前实际上都采用了类似的汇率制度，也就是固定汇率制度。因此，我认为“操控”并不是一个正确的字眼。中国只是采用了固定汇率制度而已。

 

沃顿知识在线：我猜中国这样做的目的就是为了让人民币兑美元汇率维持在一个较低的水平，对吗？他们这样做的原因是什么呢？从中可以得到什么好处？

 

艾伦：这个问题比较复杂。在最初，我认为这和欧洲国家当时引入欧元是出于同样的原因。如果你想刺激出口，那固定汇率制肯定是一个很好的选择。以前中国确实认为出口是对他们有利的一件事情。但时光变迁，我们的想法也在改变，我们现在所处的环境已经大有不同。

 

一开始的时候，中国并没有出现巨额顺差，也没有庞大的外汇储备。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尤其是亚洲金融危机之后，许多国家都开始囤积储备。中国绝不是唯一一个这样做的国家。一些更小的国家，比如韩国，他们的外汇储备也同样在增加。

 

出现这种情况的原因有很多。其中之一就是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在1997年亚洲金融危机中对待亚洲国家的态度，让这些国家觉得该组织的治理结构完全被欧洲和美洲国家所主导，亚洲国家根本得不到应有的关注。在我看来，“既然这样，那我们就需要外汇储备”这样的想法就是对IMF的态度的回应。这也是导致外汇储备增加的一个重要原因。除此之外，中国人还逐渐意识到在与美国接触时，外汇储备是一个强大的政治力量。奥巴马总统在访问中国时，态度非常温和，几乎没有提到人权等问题，就是因为我们欠中国2.5万亿美元。

 

另外一个原因，也是许多媒体喜欢大肆炒作的一个话题，就是中国政府可以通过维持较低的汇率对出口商进行支持。我觉得这当然也是事实，只不过事情往往比我们表面看到的复杂得多。

 

沃顿知识在线：你可以举几个例子吗？比如有哪些复杂的因素是我们通常会忽略的？

 

艾伦：我想虽然美国和欧洲一直在呼吁中国放开汇率管制，但如果中国真地采取浮动汇率制度，短期利率、中期利率或是长期利率会达到什么样的水平，其实谁也无法确定。确实，经常账户现在存在赤字，而且这种情况已经维持了几年。但我们不能忘记还有资本账户。尽管可以肯定有许多人看涨人民币而希望将钱投入中国市场，但我认为肯定也有许多资本想逃离中国。

 

首先，中国人民并没有太多投资产品可以选择，而海外市场可以给他们更多空间。当然还有政治原因，如果想对冲风险，如果觉得未来中国可能会发生一些问题，那他们也会想把钱拿走。短期内，哪一种力量会占到上风，还无法确定。而中长期来看，鉴于通涨率等因素的不确定性，这个问题同样难以定论。

 

所以，汇率问题原比我们描绘的复杂得多。我个人的观点是，在长期内，人民币很有可能升值，可以算一种比较好的长期投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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沃顿知识在线：如果说西方的观点趋于简单化，那是不是中国的观点也经常会过于简单化？

 

艾伦：讽刺的是，现在的问题在于，如果从长远来看，中美两国的想法都不正确。因为中国现在所做的是在不断给我们提供商品，用实物来换取钞票，换取美元。我们在消费这些商品的同时，他们得到的却是长期内价值完全无法确定的钞票。

 

即使你说未来中国货币可能会增值20%，鉴于中国的外汇储备已经高于GDP的50%，人民币升值20%，就意味着GNP要减少近10%。这对他们来说将是巨大的损失，几乎是全年贸易额的总数。而目前中国贸易对GDP的净贡献度达到10%左右。

 

因此，在某种意义上，中国正在冒巨大的风险。但同样的，当我们一直在要求中国实行浮动汇率时，从某种程度上而言，我们也是在违背我们的消费者利益。人们总是在谈论就业的重要性，但至少在和平时期，就业只是个相对短期的利益，而中国提供我们低价商品，我们付给他们美元，这才是更为长期的利益。

 

沃顿知识在线：影响汇率其实要比嘴上说说复杂的多。你可以给我们简单介绍一下中国是如何影响汇率的吗？是通过购买美国国债还是其它什么方法？

 

艾伦：从本质上来说，就是购买美国国债。在这个过程中，要么会出现经常帐盈余，要么会导致美元流入中国。因此央行得到美元，然后给出口商人民币作为交换。之后又通过增加银行储备或者出售政府债来消耗这些人民币，从而控制中国的通胀水平。

 

这样做最后就会导致庞大的外汇储备，抵消负债。从长期来说，正如我之前提到的，这对中国而言并不是什么好事，是非常有风险的。他们需要做的是改变这种状况，从这样的循环中摆脱出来，让人民币成为储备货币。我们需要让人民币发展成为和欧元、美元同样的地位，让中国能够和美国及欧洲做同样的事情。如果人民币成为储备货币，那中国就不需要再进行储备。那么所有的事情都会变得简单，我们所讨论的那些问题也都可以避免。

 

沃顿知识在线：你所描述的这种过程，其结果将会是影响美元的供需平衡，从而影响汇率。

 

艾伦：就是这样。

 

沃顿知识在线：好吧。汇率问题目前广受关注。新闻也大肆报道，你每天都能听到。一些临时的会议或是美国官员的讲话会让我们觉得很紧张。这个问题讲一段时间，逐渐变得悄无声息，然后又会重出水面，反反复复。说实话，这个问题真的那么重要吗？

 

艾伦：我认为从中期来看，汇率本身并不是那么重要的问题。而从长期来看，将人民币提高到储备货币的地位才是关键。但现在这个问题掺杂了政治因素。美国和欧洲要求中国改变他们的政策，这并不是一个正确的行为。我们越是这样强行要求，中国人就越不会这样做。我觉得中国其实已经意识到长期而言，人民币必须转变为储备货币，他们也正在朝这个方向努力。举例来说，他们已经开始试行人民币贸易结算，并允许外国公司如麦当劳等在香港发行人民币(债券)。所有这些都是希望让人民币成为国际货币。

 

中国接下来需要做的就是开放资本账户，并实行完全灵活的汇率制度。（中国人）也明白这个道理，但我们越是逼他们，他们就越不可能这样做。中国东海的水域之争，尤其是与日本的冲突，就可以证明中国人不喜欢让别人来告诉他们该做什么。之后，中国坚决地取消了对日本1000名大学生参观上海世博的邀请，从中也可以看出中国在这种问题上是会非常激进的。

 

我觉得，我们不能靠逼迫他们来达到我们的目的。我们现在其实是处于弱势地位，毕竟我们欠他们2.5万亿美元。如果他们开始抛售(美国国债)，转而购买欧元或其他货币，我们受到的冲击将是巨大的。

 

沃顿知识在线：没有人喜欢被胁迫。

 

艾伦：没错。中国曾经遭受西方侵略长达150年。这也可以理解他们为什么会在此类问题上有如此强烈的情绪。

 

沃顿知识在线：我有时会想西方国家把问题的所有责任都推到中国身上是否是因为这比承认自己才是“肇事者”要来得更加容易。您认为呢？

 

艾伦：事情就是这样。我认为根本原因在于我们的储蓄太少，我们过多地依赖发行美元和借贷。从长期来看，这一定会引发问题。我们应该开始向德国人学习，采取更负责任的财政政策。希望这样能够逐渐解决我们的问题。我们一味要求中国做好他们的事情，但我们自己却并没有尽到自己的责任。现在，我认为我们已经把事情弄的非常糟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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沃顿知识在线：您觉得这样下去问题会不会升级成为贸易战争或是引发保护主义，对所有人都将有百害而无一利？

 

艾伦：我认为我们确实会遭遇一些困境，这并不是说会发生贸易战争——世贸组织的力量已经足够强大，即便我们没有做出多大进展，我也不认为贸易体系会倒退。不过我确实认为许多国家的政府很有可能会开始干预汇率，实际上，日本和其他许多亚洲国家已经这么做了。这并不是件好事，我们印的钞票已经够多的了，我们最不需要的就是让这些亚洲国家也开始大量印刷钞票来抑制汇率。

 

沃顿知识在线：如果有一个组织或者国家或者国家领导人或者其他什么机构有能力来打破这一僵局，你觉得会是谁？

 

艾伦：我觉得在这个问题上，美国和欧洲都不应该插手。从长期来看，有能力解决问题的是中国下一代领导人。如果新的中国主席和总理继任，我希望他们能够严肃地审视这个问题，并且能够了解长期而言，人民币转变为储备货币对中国将是非常重要的，从而开始放松对汇率的管控，并最终采取浮动汇率制。不过可惜的是，我认为这在短期内恐怕还难以实现。

 

 

 

沃顿知识在线:欢迎您，吉兰教授。

 

马洛·吉兰：谢谢你的邀请。

 

沃顿知识在线:中国的汇率政策让美国人丢了工作，您觉得是这样吗？

 

吉兰：这是事实，但也不完全准确。说它对是因为只要中国国内消费需求无法得到提升，就会影响美国公司在中国的销售，而需求无法得到提升的原因就是货币价值被低估了，对吧？……但另一方面，大家也应该认识到中国货币的低汇率同样也在影响美国出口商在其他市场，如日本的竞争力。那天我看到一篇报道，是一本经济周刊的报道，写的非常好，文章指出美国对日本的出口与中国对日本的出口相差整整87%，这是个非常惊人的数字。这意味着中国生产商和美国生产商其实是在第三方市场上进行竞争，例如日本市场。

 

从这个角度来说，中国的汇率制度影响了美国就业，确实没错。但是，这么说也并不完全正确。因为，你知道，全球经济互换会让每个国家都获益。竞争的双方并不是中国和美国，而是中国公司和美国公司。公司在竞争。国家其实可以双赢。我觉得我们需要加强讨论的是如何使中国和美国从全球经济中双双获益。

 

沃顿知识在线：关于这个问题的讨论如此之热烈，让我不得不好奇在这些批评中国的国家中，他们的指责有多少是合理的，又有多少仅仅是因为这样做比较容易，才把责任推到中国身上、让自己的人民相信中国才是罪魁祸首？

 

吉兰：你说的非常正确。要知道，要求别人重估货币价值是很容易的事。24小时之内，就可以自动让你自己的产品和服务在全球经济内变得更有竞争力。从这个角度来说，把责任推给中国确实比较方便。不过，虽然话是这样说，但可惜的是，中国货币还没有真正进入市场。我们并不能确定其价值应该是怎样一个水平。不过我觉得大部分人都认为中国汇率应该要比现在的水平高。

 

在这里我还想补充一点，问题的复杂性实际上在于美元和欧元关系的不确定性。美国贸易赤字庞大，而欧洲又面临着许多政治问题。欧元体系的成员国能否继续维持共同货币还是一个问号。因此，我可以理解中国(的想法)，在世界两大主要货币间的关系尚无法确定的时候，中国并不想采取过多的行动。擅动——比如说选择提升人民币兑美元汇率——就很有可能意味着错误。同时，这也会影响人民币与欧元的汇率。

 

鉴于目前这种种的不确定性，我觉得从中国的角度来说，现在确实不是调整汇率的好时机。

 

沃顿知识在线: 这有点像经典的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问题。您认为我们怎么样才能让事情有所突破，能够拿出一个让所有人都能接受的解决方案？

 

吉兰：一种方法是效仿1985年的广场协议，进行联合行动。那时中国还不是非常重要的经济体，因此并没有参与其中。G7国决定联手干预外汇市场，让美元汇率以非常非常慢的速度下跌，18个月内跌了30-40%。当时采取这一行动，也是因为美国面临巨大的赤字，竞争力大幅削减。不过这个行动确实让所有人成功解决了全球经济所面临的许多问题。

 

在今天这样的处境下，我们需要G7能加上中国的参与，或者可能还需要印度和俄罗斯，但中国无疑是最重要的。这些国家需要联合起来，采取一些联合的行动。就眼下而言，我认为这种联合行动的四大参与者，也是世界四大货币的发行国包括美国(美元)，中国(人民币)，日本(日元)和欧洲(欧元)。

 

沃顿知识在线：那中国有什么理由要这样配合其他国家呢？

 

吉兰：短期内，中国确实没必要这样做，因为中国政府要保持经济的持续增长，而中国经济增长的最大动力就是出口。他们现在其实是没有理由提升汇率的，因为这样会损害出口。(但中期或者)3到5年内，或者甚至更长期，10到15年内，改革汇率制度其实是最符合中国利益的。为什么这样说？因为中国正变得越来越富有，会比你想象的富有得多——其他国家已经有过同样的经历——在这个过程中，出口作为经济增长引擎的地位将逐渐消退，而国内市场将开始变得更为重要。就像美国和德国曾经所经历的一样。

 

沃顿知识在线：这是一个以消费为主要增长力的经济体必经的发展历程。

 

吉兰：是的，对所有消费拉动型经济都是如此。但对中国而言，还有一个复杂的因素，那就是并不是所有的中国人都能享受经济增长的成果。中国的中产阶级已经达到3亿，其中一些还非常富有，对吧？但中国还有6到7亿的农村人口，仍然处于贫穷状态。中国对待汇率问题不能简单处理，那是因为他们面对的情况本身就非常复杂。对他们来说，时机是很重要的。这也是为什么我说在短期内——例如下周或两周之内——中国并没有理由去回应人民币的升值压力。不过，未来3年、5年或是10年内，中国肯定要发展国内市场，也必须要朝着现在美国和欧洲所希望的方向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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沃顿知识在线：近期，相比G7，我们谈论的更多的可能是G20。11月，G20峰会就要召开。您认为此次会议上，汇率问题能否有所突破，或者有一定程度的进展？

 

吉兰：我希望如此，不过我是个悲观主义者。我觉得G20就像他们的名字所显示的那样，有点太大了，让20个成员国对一件事情达成一致是很困难的。G7就已经很大了，更何况G20。另外，就像我刚才所说，最重要的参与者其实就是美国、中国、日本和欧元区，对吗？因此，只要这四方能够达成某种协议，我们的情况就不会太糟。不过，目前为止，这还没有成为现实。

 

沃顿知识在线：那目前，欧元区、美国和日本是否已经统一战线？还是这三者内部也有分歧？

 

吉兰：确实如此，分歧是存在的。上周日本对外汇市场进行干预，减缓日元升值，就说明在四方达成一致之前，每个国家——美国、中国、日本和欧洲货币联盟——都会用自己的方式来维护自己的利益。当然，这肯定会损害全球经济增长。

 

要知道，眼下的情况是我们刚刚开始走出一场（经济）危机。而导致这场危机的失衡，即部分国家庞大的财政赤字相对于另一些国家巨大的盈余，到现在都还没有得到解决，是不是？所以，我们到现在仍然面临这一结构性问题。从政治角度来说，这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因为，至少到现在为止，没有人愿意放弃自己的利益来换取协议，尤其是在全球经济何时能重振旗鼓还完全无法确定的时候。而美国和欧洲还面临着高失业率。所以政治风险非常的高。这也是问题的一部分。

 

沃顿知识在线：这种情况是不是减缓了全球经济从衰退中恢复的速度？

 

吉兰：当然。而且，你知道，毫不夸张地说，未来这很有可能引发其他的问题。我们必须解决全球经济失衡，找到一种方法让中国人能够更好地接受他们在全球经济事务中所扮演的新角色。而且我们也必须帮助他们从一个贫穷的发展中国家向世界领先经济体之一进行过渡，帮助他们发展国内市场，让中产阶级的消费成为拉动经济增长的动力。

 

沃顿知识在线：总的来说，对于短期内的突破您并不乐观。但您认为，就长期而言，未来中国配合其他国家做出的调整也将符合他们自己的利益。

 

吉兰：是的。就目前而言，鉴于市场的不确定性，我并不认为这四大经济体能够轻松达成任何协议。但我认为，未来2、3年内，事情会变得比较容易。我已经准备好接受这些政治领导人给我们带来的惊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