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份有关中国最美古典艺术的光影纪录,一位民间出版人的疯狂作品。

青衣张火丁

来源:环球企业家  |  作者:张立宪  |  阅读:

只有200多年形成历史的京剧的第一个全盛时期,是从程长庚等老生行“三鼎甲”到谭鑫培时期;及至梅兰芳、程砚秋、尚小云、荀慧生“四大名旦”出现,京剧迎来第二个黄金时代。程砚秋根据自己的嗓音特点,发展出了独特的青衣唱功,他在舞台上扮演的古代女子,经历人生之大恸,却依然不失其发乎内心的温柔、善良与贞烈,由此形成京剧史上独树一帜的“程派”。

被称之为当今京剧舞台上最有票房号召力的青衣演员张火丁,19711月生于吉林白城,现为中国戏曲学院表演系教授,国家一级演员。她师从著名程派艺术家赵荣琛,将女性的婉转柔媚与程派青衣的幽咽沉郁融为一体,她懂得收敛与节制,这恰恰更好发挥了程派艺术的特有魅力。其出神入化的水袖功更是表演时的一绝。张火丁表现的青衣人物,在舞台上充分体现出角色气质的高贵,用戏剧行为的温情与良善,构建出日常生活中极易被物质的匮乏而压倒的精神人格。

—摘编自《青衣张火丁》一书前言,作者为中国戏曲学院教授傅谨

这可能是2008年我们做的最疯狂的一件事儿:将一个剧场租下,国家京剧院的舞美灯光服装道具悉数到齐,几十个人在一起奋战五天,将九出程派青衣戏按照正式演出的规模,定格在五六台相机、四万张照片上。20101月,《青衣张火丁》正式出版,由京剧程派青衣演员张火丁“领衔主演”。

产生做这本书的念头由来已久。从我有限的视野所做出的判断,在京剧日渐式微的今天,张火丁所取得的艺术成就几乎是不可复制的。而从商业上来考虑,她也几乎是现在最有市场号召力的京剧演员。我看过一些京剧前辈的旧资料,由于当时技术条件所限,以及时代的种种原因,他们所流传下来的音像资料,往往是已到暮年时才拍摄完成的。我们所见到的梅兰芳、程砚秋等大师的风采,可能并不是他们最美最好的样子。从这个角度出发,我希望这本书是越早做出来越好—因为张火丁正值巅峰状态。

如果不是做《青衣张火丁》这本书,我和张火丁之间,也只是戏迷和演员的关系,一个在台上演,一个在台下看。我喜欢张火丁,不是因为她在舞台上比别人做得多,而是因为她比别人做得少。在舞台上除了演戏,她不再干别的。以简胜繁,以静制动,以柔克刚,这也正是程派的精髓。遍观当今京剧舞台,这样懂得克制和收敛,不过分、不刻意的演员,已是非常少见了。我看过一些戏,将一些演员的状态称为“讨掌声”或“等掌声”,也可称为“大嗓门比赛”,流水看谁吐得快,慢板比谁拖得长,嘎调比谁飙得高,全然不顾剧情的需要和角色的性格。

生活中张火丁是个很冷的人,她的话很少,面对镜头也很拘谨。她一再表示,最痛苦的就是别人给她拍便装照。必须是很熟悉之后,她才能无视镜头的存在。

说到这里,就几乎是我对张火丁了解的全部了。我和她的接触也就这么几次,聊天也都是在谈戏。

 

2007年一个春寒料峭的上午,在两位火迷的引见下,在国家京剧院排练厅里,我见到了张火丁其兄张火千。以后半年多的时间里,我便与张火千老师屡屡通电话,探讨其可行性以及种种实施细节。

接触了若干演出界大佬之后,剧院的事情终于敲定,北京儿童艺术剧院把一周的档期留给了我们。作者队伍的组建格外顺利,几个被我列为猎物的摄影师在我发出第一声枪响后,便乖乖倒地,他们是:杨少铎,专业京剧科班出身,然后改行做摄影,专拍京剧舞台,一拍就是几十年,既懂戏又懂摄影,他实在是不二人选,张火丁此前用的许多宣传照,便是他的手笔;在我的设想中,还应该有一个不懂京剧只懂摄影的人选,他能够从另一个角度来诠释舞台,原《城市画报》的摄影师胡渝江充当了这个角色。再加上此前已经开始热身工作的“二光”,贺延光、吴晨光,基本班底已经构成。

这本书的文字撰稿是曾任中央戏曲学院戏文系主任的傅谨。他的《老戏的前世今生》一书,我拿到后两天内就迫不及待地读完。后来有机会与其相识,我留下他的电话,心中暗笑一声: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啊!此书计划开始实施之后,我把电话打过去说明情况,盛情邀请入局,傅一口应承下来。他说,拍摄时他也会一直盯在现场,这样写起来才会有感觉。

2008725日,星期五,上午十点,一些形状各异的人陆续来到国家京剧院张火丁戏曲工作室的排练房,他们是:贺延光、吴晨光、杨少铎、胡渝江、傅谨,以及江湖人称“老六”的我。

这些人来自五湖四海,却有一个共同的目的,拍摄张火丁的京剧画册。这是该项目组的一次战前动员会,两天后,这个疯狂的计划将付诸实施:国家京剧院的设备将全部到场,完全按照正规演出的标准,将几出程派大戏一一呈现在舞台上,专门供该项目组拍摄照片之用。

张火丁也来到动员会现场。该项目筹备至今已经有一年光景,这却是我第一次见到舞台下的张火丁。她说:“这样的拍摄方式,我想我这一辈子也不会有第二次了。我会一遍一遍地演,让大家拍到满意为止。”

拍摄计划确定之后,张火千曾经告诉我,他对张火丁说要连续拍五天时,火丁说她的脸怎么受得了?之后我才知道,连续长时间的京剧妆容对演员的面部皮肤是一种伤害。另外,梨园行的演出季节大多安排在春秋两季,冬天太冷,夏天太热,都不适合演出。胡渝江没看过京剧,诧异地问,不是有空调吗?大家纷纷接嘴,你不知道演员的行头有多厚,舞台灯有多烤得慌。他的大嘴巴继续说,有没有考虑改变一下行头?让它轻巧一些呢?张火千说,京剧不会变的,它就是一门骄傲的艺术。

 

 727日上午,我坐出租车来到北京儿童艺术剧院。到达时,国家京剧院的辎重已经由搬家公司卸下来,堆在了剧院的舞台上。由于奥运期间某些路段交通管制、单双号限行,以及大货车进城的种种限制,所以搬家公司与京剧院的舞美老师拿出不亚于数学家的科学态度,才精密计算出每一车的行车路线和送达时间。五天拍九出戏,最需要合理安排。先拍哪出后拍哪出,先搬哪箱后运哪箱,转来哪一批再撤走哪一批,都需要精心统筹。

我在舞台上逡巡良久,看着一个个箱子被搬进来,上面“中国京剧院”和“张火丁戏曲工作室”的字样,让我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仪式感。剧院里没有空调,搬家的师傅们搬来一个硕大的风扇往舞台上吹风。在狂风的吹拂下,我的心激起一阵阵汹涌的波涛。我想,这实在是一件疯狂的事。午饭后,五大摄影师到齐,他们已经兴奋起来,围着正在布置的舞台拍来拍去,记录下这一浩大工程开幕前的最后准备。真有一种大兵团作战的规模啊。

下午两点,舞台装置完毕,灯光调好后,先暗下来,等再亮起,薛湘灵从后台袅袅婷婷而出,一句“怕流水年华春去渺”唱出来,坐在台下的我,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要换个比我再贱些的人,恐怕就要热泪夺眶而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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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演出和拍摄逐渐磨合完成,已经进入状态,我抽身去儿童剧院办公室交纳了这次拍摄活动的第一笔费用,是两万元的柴油费—由于剧院采用直燃机供凉,所以要先购进几吨柴油补充油库,才能保证在炎热夏天的顺利拍摄。

第一天的第一出戏拍的是《锁麟囊》,到第二场“春秋亭”开始拍摄时,我便知道这样的拍摄安排是多么必要多么值得。此前跟着演出拍,摄影师的位置是固定的,又不能影响其他观众看戏,所以只能谨小慎微地按动快门,一些拍摄中的遗憾和空白,演员演过去也就没有办法弥补了。而现在,五个摄影师可以随心所欲地选择自己理想的位置,用任何姿势、任何角度拍摄。而拍摄前的准备,舞台美术和灯光也完全按照拍摄的要求调试到最理想的效果,演员一遍表演之后,还可以重来第二遍、第三遍,直到摄影师抓到自己想要的那一瞬为止。这样的拍照条件实在是太奢侈了,五个摄影师莫不如鱼得水,酣畅淋漓之余,幸福得哼哼几下,是必须的。

《锁麟囊》之后是一出小戏《鸳鸯冢》,此时摄影师的创作灵感已经适应了现场的气氛,大家也不仅仅限于从观众席的角度来拍摄,而是从不同角度不同侧面,记录下了一个丰富立体的京剧舞台—有的画面,已近乎电影剧照的感觉了。更重要的是,平时大家看戏都是远远地坐在观众席中,大多只能通过演员的动作、声腔来体会其情绪,而在摄影师的特写镜头中,演员的细微表情全都被一一保留下来,让我们得以看到如此丰富细腻的张火丁。

第二天先拍《梁祝》,单是“四季”一幕,就反复拍了六遍,演职员和摄影师围着舞台忙活,我和傅谨老师在观众席作壁上观,不停地感慨,这样的拍摄太豪华了太奢侈了。拍摄一停顿下来,我凑到摄影师身边看他们取景框中的照片小样。摄影师便逗我,这么多好片子,看你丫以后怎么挑。我恩哼一声,也许我们的废片都牛得不得了。

张火丁性格内向,不善言辞,加之我们在拍摄前约定,摄影师不能在工作期间干扰演员的表演,所以在拍《锁麟囊》时,她与大家的直接交流很少。但到《鸳鸯冢》开始,尽管没有太多的言语,但演员和摄影师之间已经有了某种默契和交流在里面,一种大家共同营造出来的创作氛围流淌在剧院当中。

第四天晚饭后,拍摄《祥林嫂》一幕。这出戏张火丁已经十年没有演出,但音乐一起,祥林嫂拄着拐杖上场,二十分钟的表演便一气呵成。演完这一幕,静止片刻,舞台下响起了掌声,是大家献给张火丁的。几个摄影师均表示,不用再来第二遍了,这一遍已经足够。事后,我把大家的照片搜罗上来,看五个摄影师从不同角度记录的这一遍《祥林嫂》,照片数量之多几乎已经是一部小电影的规模,而视角之丰富,又体现出了摄影的独特优势。

 

 81日,第五天,拍摄的是《荒山泪》与《春闺梦》。拍摄完毕,大家彼此道别。

然后,我站在被迅速撤空的舞台上,怅然若失。

拍摄期间,剧组所消耗的物资计有:324瓶常温矿泉水、127瓶冰水、32大桶饮料、168瓶听装冷饮、445份盒饭、550个一次性纸杯、9卷卫生纸以及数吨柴油和几十缸烟头。

五天下来,我们共计拍摄了《锁麟囊》、《春闺梦》、《荒山泪》、《梁祝》、《白蛇传》、《江姐》等六出大戏,以及《红鬃烈马》、《鸳鸯冢》、《祥林嫂》的片断。我们基本按照演出要求,所有行当、所有演员系数到位,并按规定给大家支付了劳务费。除了张火丁本人分文未取。

五天的拍摄中,最苦最累的是张火丁一个人。她在最热的季节,戴着一身行头,不厌其烦地一遍遍重复,每次都精神饱满。开饭时,大家去餐厅就餐,她只能喝些酸奶充饥—因为演员每次化妆都需要两三个小时,在拍摄间隙不能卸妆,并且勒头状态下不能吃任何固体东西。五天的拍摄中,我不止一次听京剧院的老师们对张火千说,你可真能使唤张火丁。

过去这么多天,我有时候做梦还在拍摄,遇到很多难题需要解决,有时候就吓醒了。与朋友坐在一起时,我会忍不住打开手提电脑,向他们炫耀那些精美的照片。有朋友对我的疯狂举动感到不可理解,我便对他说:做这件事情,在商业上有一定的可行性。之所以这样说,除了张火丁本身的市场号召力以及京剧在国人心中的地位之外,则是近两年来做《读库》丛书给我的信心。我希望我做的书能够有尊严地卖出去。

2008725日的那次战前动员会上,我曾对诸位老师说,希望我们拍的照片、希望我们做的这本书,能够具有文献意义,为后人保留下京剧的一种状态,一个身影。(作者为《读库》丛书出版人、《青衣张火丁》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