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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火记
“9月1日,张火丁在天津演出《春闺梦》,不对外售票。”这是2006年我的电脑桌面上存的一条信息。据悉,这场《春闺梦》是为了庆祝天津艺术学校建校五十周年而演,张火丁老师曾是这所学校的学生。
不看行吗?
对张火丁的戏,我向来是抓住一切机会、克服一切困难,去看现场。这次发动群众同去,我老说,“看一场少一场”,就有许多人动了心。不对外售票?没关系。那就发动一切力量,就是从后台钻,也要钻进去。
红尘俗事,赴津看戏的名单增增改改,确定为六人。但由于发动的搞票队伍太过庞大,结果却落实了十张票。无数次短信电话,辱骂邀请,运筹帷幄,个中波折不说也罢,最终有九个人顺利赶到天津,吃得饱饱的来至在中华剧院大街口。富余的那张票,送给了检票口的一位天津老戏迷。
票来自三人之手,优劣有别。我们几个老男人自告奋勇,领了其中最差的几张。其实依照我的经验,最好的那几排座位,肯定坐不满。进去后,我和杨葵杨大婶径直走到前面,我特意选了六排六号坐下,然后被人要求挪两个座,就一直看到落幕,再不用起身。看戏的人,还是少啊。
《春闺梦》的现场,我看过已经两次;《春闺梦》的DVD,我看过大概三十次。待张火丁粉墨登场,我依然是激动难抑,看至得意处,大婶的毛胳膊被我使劲揉搓了好几下。
看现场的感觉就是不一样啊,音响特别给劲儿,这次由于是回母校演出,张老师也是铆足了劲儿。看戏途中,我常有痛惜的感觉涌起,希望时间就停留在某一刻,那个身影和声音就凝固在某一处,我的凝神屏息也就停留在那一刻。但是做不到。
谢幕时,一堆火迷蜂拥至台前,其中许多还是艺校的学生。张火丁加唱了“春秋亭”和《梁祝》一段。当四周掌声如潮水一般的汹涌,我想起了《霸王别姬》中程蝶衣和段小楼第一次见识角儿的情景。《新京报》的杨彬彬兄弟与我一起往外走,他也想到了这一幕。他说,听到一位老太太说,单加唱的这两段,就已经值回票价了。
我全身汗湿,手掌麻木地走到剧场门口,内心怅然若失。人间能得几回闻?
打开手机,看到一条短信,是一日不见不欢的陈晓卿老师发来的:“抵蓉。没住,直接到‘凤来栖’吃石爬子,一种生活在雪水融化区域的鱼,好吃惨了!”依其句式,我回复曰:“抵津。没喝,直接到‘中华剧院’看张火丁,一种和一个角儿生活在同时代的荣幸,好听惨了!”
分乘两辆车返京。我车上的葱葱兄弟说,这是他第一次看京剧。我便提及了我发明的“唤醒人”的概念:你这一生中,总会被某个人、某部作品,甚至只是某个片段、某个瞬间,唤醒你对美、艺术的感动和冲动。你的唤醒人要是张火丁的话,那起点可真够高的。
行至廊坊,开另一辆车的杨大婶发来短信:“俺已坐在家里。正在回味,美好的夜晚!”我俩曾约定,尽量在文章中不用感叹号,但这次他用了。哦,刚才我也用了。
接下来,俺要集中火力,对张火丁老板进行六次赞美。
是为之一。
我不是戏迷,只是火迷,瑜迷。
火是张火丁,瑜是王珮瑜。这就叫因人爱戏,因人看戏,其他相关兴趣,只不过是被她们二位勾连起来而已。崇拜上王珮瑜之后,我也开始听一些其他的老生,琢磨一些与之有关的东西,奈何中国的老生戏太过博大精深,时至如今,才仅仅对其谱系有了一个大致了解,浅窥皮毛,不说也罢。
而对程派的热衷,更是张火丁给激发出来的,可以说,张火丁是我程派艺术的唤醒人。当年第一次在长安大戏院看《春闺梦》,我当即倾倒,并吃惊居然有这么好看深刻的新编戏。惭愧,之后通过业务学习才知道,人家这出戏七十年前就写出来了。而像《锁麟囊》,我已经认真学习了程砚秋的1941、1954年录音版本,李世济版,“五老”版,刘桂娟、李海燕、迟小秋分别的版本,不为别的,就为对比一下与张火丁的不同。
这样半路出家的偏科学生,是不会有大出息的。我的京剧知识就少得可怜,出的笑话却多得丢人。比如这次天津春闺圆梦后,我对杨彬彬说,感觉“一霎时”那段,张火丁的动作做得不够充分。彬彬马上予以澄清:“那叫‘卧鱼’。”比如曾经问瑜老板,她自己最想演、最想让戏迷看的几出戏是什么,她答曰,《击鼓骂曹》、《搜孤救孤》、《打棍出箱》。我记下来,几杯酒下肚,就给说成了“打棍出柜”。瑜老板仰天长叹,您还出台呢。
但是,我一点儿也不以此为耻,而终止对火瑜二人的喜欢。有谁规定她们只是留给那些真正懂戏的内行人崇拜的,而没有我这种二杆子选手什么事?
相反,我以自己的这种一根筋精神为荣。对火瑜二人的喜欢,使我基本放弃了对其他角儿的兴致。有人说,宁咬鲜桃一口,不吃烂杏一筐。错,对于我们这样忠贞不贰的烈男来说,毕其一生,桃子都吃不够,压根就没兴趣探究别的水果是什么味道,是烂的还是鲜的。套用李文秀老师的一句话:那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是我没有时间去喜欢。
这样的偏执狂,也是充满趣味的,尽管有时候是恶趣味。我经常疯狗劲儿就起来了,做一些鸡毛蒜皮的事儿,却乐得屁颠屁颠,比如《春闺梦》中的几个角色,他们的姓氏合起来正是张王李赵四家,这难道只是个巧合吗?比如“新婚后不觉得光阴似箭”一句,穷哥们哪里管什么这是原板还是流水,我只是觉得,张火丁那个“箭”字,唱得格外好听,就贱劲发作,对比了能找到的其他版本《锁麟囊》,看别的薛湘灵是如何发出这一箭。顺带我还比较了一下唱之前的那个上轿动作,还得承认,张火丁演得好,唱得好。
有鉴于此,我对张火丁老板的这六阕赞美诗,完全是一个滚刀肉选手的自说自话,自娱自乐,自我犯贱。不想贻笑方家,不想惹起事端,也谢绝资深戏迷对我的批评,无非是想说我是一偏之见,一浅之见,一谬之见,这些毛病,俺早已主动承认了下来。
是为之二。
我为什么喜欢张火丁的戏呢?扮相之美,身段之美,水袖之美,张氏橄榄腔之美……但只有这些是不够的。
小时候还是听京戏的。家里有唱片机,父亲喜欢裘派铜锤花脸。我对京剧的热爱,却源自几个老旦,《遇皇后》里的李多奎,《杨门女将》中的王晶华。后来为求学、生计奔波,没有了看戏的闲情逸致。更痛苦的是,工作后采访了许多梨园界的人,却对京剧的感情日渐淡薄。
那些年看了一些戏,经常惊讶一个拿自己当“著名表演艺术家”看待的所谓国家一级演员,怎么可以这样?台下的做派姑且不说,单说台上,我将他们的演戏状态称为“讨掌声”或“等掌声”。一出场,眼睛滴溜溜一转,做一个亮相,明摆着对你说:鼓掌啊,官人我要。你不鼓行吗?一通掌声响罢,他老人家开唱,流水看谁吐得快,慢板比谁拖得长,一句高技巧的唱腔抖罢,必然又是一个POSE,眼睛滴溜溜一转,或眼睛一转不转做气定神闲状,那意思同样是明摆着的:鼓掌啊,官人我还要。似乎你要不喝两声彩,他就要罢演似的。这样一会儿出戏一会儿入戏的,让俺那颗勇敢的心饱受撕扯。
京剧就是一门舞台艺术,就是要与观众互动,彩声和掌声就是演员的兴奋剂,这都没错儿。问题是,我们的许多演员,都被调教坏了,没学会体味角色,却学会了在舞台上抖弄。
原来的梨园界,我没看过实况演出,听唱片,感觉这方面的毛病似乎要少很多,他们真的是靠实打实的功夫让你不得不喝彩。一个真正的角儿,必然是这样的:老子唱就唱了,喝彩,鼓掌,那是你的事儿,爱咋咋地。我喜欢这样有驴脾气的演员。
我喜欢张火丁,不是因为她在舞台上比别人做得多,而是因为她比别人做得少。除了演戏,她不再干别的。
台风之外,就要说说程派青衣的魅力了。许多戏迷都这样评价张火丁,“她是天生的青衣”。何谓青衣?她是大家闺秀,是闺门淑女,她是小姐,是娘子,不是丫鬟,更不是那类“小姐”。而我见过一些青衣,浑身一抖,似乎全身三万六千个毛孔都张开了嘴;媚眼一抛,仿佛全场几千个观众都成了她的恩客。
人家张火丁,没这样过。
一说到青衣,人们总是会用端庄、娴雅、温婉、凄迷这样的形容词来概括。没错。但这只是一层直接的意思,我要再阐述一下自己的美学观点:活力和魅力来自反差,来自另一端、与之相反的那些特质,在这方面,张火丁深谙以简胜繁,以静制动,以柔克刚的真谛,这也是程派的精髓。聪明伶俐、反应敏捷、目光灵动、待人热络、精于算计,这些字眼跟程派是没有关系的,程派青衣,表现出来的应该是这样一些词:冷,涩,轻,慢,温,憨。
“想当年我也曾撒娇使性”,薛湘灵这样检讨。其实不是这样的。她上台第一句话就是,怕流水年华春去渺。这句话,往小处说是少女的婚前恐惧症,往大处说是对人生的深刻感喟。薛姑娘并不像如今的女孩,自爱得满满当当,根本没空间再插得进你对她的爱。尽管娇滴滴,但她怜爱的是别人,所以才引别人怜惜。
这正是大家闺秀的所谓“大”,她有着悲天悯人的菩萨心肠,表现出来又是一副天真烂漫的赤子之心。不说赠囊,且来看她落难时的情景:薛湘灵饿得眼睛发蓝,胡婆到粥棚要来最后一碗粥,刚接到手中,见到一个老婆婆没赶上施粥叫了一声“苦”,转手就把那碗粥递了出去。
我见过的李世济版、“五老”版(由王吟秋出演)、刘桂娟版(程砚秋版没了这一段,而是直接由胡婆介绍到卢府),这一段多是如此演绎:薛湘灵叫一声:“老婆婆,你拿去罢”,将粥送出,胡婆叹一声:“我的碗也没了。这都到了什么时候了,您还行好呐(或:您还顾她呐)。”薛继续唱道:“看见了年迈人想起萱台”。
而张火丁版是这样:薛湘灵叫一声“老婆婆”,将粥送出,胡婆叹一声“我的碗都没了”,薛继续唱道:“一个个男和女骨瘦如柴。”
这一版最符合我理想中的程派青衣:只是一碗粥而已,就该这么简单地送出去,绝不拖泥带水。这样处理,并不是为了节省时间加快节奏,而是“大”字使然。于是后面薛在卢府安顿下来,与胡婆告别时一步三回头:“胡婆,你可要快些回来看我啊”,娇憨柔弱之状,有着更强的力道。
联想到自己的母亲,甚至为自己的怜贫济困喝一声彩,那是雷锋,不应该是薛湘灵。
是为之三。
该说说《春闺梦》了。
在我看过的屈指可数的几出京剧中,《春闺梦》是最好、最美的一出,用句文艺评论的行话,是难得一见的艺术性与思想性并重的佳作。不像《碧玉簪》、《桑园会》、《汾河湾》什么的,看得人憋一肚子气——程派的角色为什么都是悲剧女性?实在是因为她们嫁的男人太过混蛋了。
《春闺梦》首演时,程砚秋先生三十岁。我第一次看张火丁演的《春闺梦》,她大概也是三十岁吧。
写到这里,却发觉自己不知道说什么了,套用《老残游记》里那句话:“他的好处人说得出,《春闺梦》的好处人说不出。”我在网上看到对这出戏的结论性评价:唱、念、做、表各种程式,无一不发挥得淋漓尽致。
没错,但也得看是谁演。程先生的只闻其唱,空留遗憾,而张火丁的表演,在我看来,已是堪称完美了,唯一有点儿别扭的,是“莫非他,他,他他他他又往军中去了”那句,我在心中默念多遍,觉得还是以四个“他”为宜。但愿这只是我一个人的感觉。
这出戏里的几段唱,已经到了不需多说的地步。单说张火丁的做和表,亦喜亦嗔,如诉如慕,令人柔肠百结。我曾经跟一个朋友探讨,看张火丁表现张氏的羞态,一处是丫鬟开玩笑,一处是王恢“莫再要辜负了尺寸光阴”后,一处是唱至“陡想起婚时情景”,这才是中国女性的美。综观当今舞台荧屏,已经找不到会害羞的女子了。
我要赞美宋小川老师。以他的作为,甘做绿叶这么多年,实属难得。更难得的是,小川老师的不温不火,既能体现出自己的功力,又不夺戏而让人反感。常年的辅弼使得两人配合默契,“可怜负驽充前阵”简直就是一段沁人心脾的双人舞,而到了那段著名的南梆子,“算当初曾经得几晌温存”一句,张火丁在前面且歌且舞,有人注意到小川老师坐在椅子上的配合吗?多数戏剧舞台的情景是这样的:当一个人开始忙活时,其他人就在旁边呆若木鸡开始思考人生。
张氏对丈夫推搪道:“劝痴郎莫情急且坐谈心”,此前的一版,王恢一摔衣袖:“要谈你谈,反正我是不想谈的了。”耍的还是跟“你也不曾寄信与我”一样的小男人脾气。而这次天津演出的版本,小川老师改了念白,匆忙间我没有记下来,但感觉舒服多了,体现出王恢深情款款的男人气度,也不枉了张氏“可怜侬在深闺等”,并且与紧接在后面的那段柔靡万端的音乐衔接,更显得无比登对。
杨彬彬对我说,小川老师是现今小生演员中最具书卷气的一个。信夫。
写到这里,我忽有一想,《春闺梦》全剧最风光旖旎的一段,是张氏对王恢说“诶呀呀,看你如此情急,你道是羞也不羞么”。我见过音配像的一版,程先生1946年的录音,配像是张火丁与宋小川。此前一句“劝痴郎莫情急且坐谈心”时,张氏已将王恢扶到椅上坐下,再到说这句时,便是俯身与他耳语。而张宋二人自己演出的版本,均是站着念白,张氏仰视对丈夫说话,窃以为不如前者的俯身相向更好看。不知两位老板以为然否?
是为之四。
再说《锁麟囊》。
这是一出被称为“戏保人”的大戏,意即只要上台演,就肯定是满堂彩。我却不这么看。熟悉这出戏的观众太多了,一千个戏迷,就有一千出自己心目中的《锁麟囊》,前面的珠玉太多,心中的标杆太多,经受的挑剔也太多。
我有一个也许不入行家法眼的判断标准:看他怎么唱那句“哪有个袖手旁观在壁上瞧”。老戏发展到现在,形成了许多默契的“喝彩点”,戏迷早就摩拳擦掌等待那一点的出现,演员也往往刻意求工展现对那一点的造诣。遗憾的是,对这句的表演大多用力过度,伴随着一个亮相,那个“观”字一出口,我经常就会掉鸡皮疙瘩。张火丁处理这句,算是比较舒服的。
“春秋亭”太脍炙人口了,观众听到这段,大多陶醉地跟着哼唱起来,我却恶趣味发作,注意起演员身段动作的配合。张火丁并不只是占了扮相好的便宜,像“莫不是夫郎丑难偕女貌,莫不是强婚配鸦占鸾巢”两句,她手上的动作交代得清清楚楚。而有的薛湘灵唱到这段流水,就只能顾得上嘴里的流水了。还可以看一眼张火丁的“门环偶响疑投信,市语微哗虑变生”,且唱且做,一点都不局促,确实属于手上有买卖的人。
表现悲剧女性是程派的强项,于是水灾过后,薛湘灵得其所哉,苦相毕露,整个人就像泡在泪水中。这同样是令我腹诽的地方,正如前文所说,大家闺秀大概不会这样哀乐太形于色。所谓“顷刻间又来到一个世界”,是一个她完全不熟悉的世故遭逢,张火丁的表现让我觉得比较妥帖:她的薛湘灵,多是一副茫然无措的怯弱表情,没有那么多哭腔,也没有那么多苦相。“不过分,不刻意”,这应该是程派青衣真正的美学境界。
“轿中人必定有一腔哀怨”一段,“她泪自弹”的“弹”字,我听张火丁唱得却有些过度。找来其他版本听,在我力所能及的视野范围内,觉得以王吟秋先生的演唱最佳。
再说些与张火丁无关的话题。此文正写得兴起,接到朋友的饭局邀请。他们贤伉俪,托人从台湾为俺购入时报文化出品的章诒和先生所著《一阵风,留下了千古绝唱》和《伶人往事》。后者是我梦寐以求的书,其副题就是“写给不看戏的人看”,多符合穷哥们的口味啊。急忙去吃了饭,取了书。
《伶人往事》中,有六十六页篇幅写程砚秋。拜读之前,先在这里写下一点儿对程先生的观感。
小时候听父亲念叨《锁麟囊》,说是薛湘灵赠囊后,人穷志不短的赵守贞没有接受,只是将囊儿留做纪念,内里的珠宝原样奉还。长大后看戏,发觉与父亲讲述的不一样。再后来才知道,他看到或听到的大概是1954年程先生的版本。关于这一版,有一段官方解释是,限于当时的历史情况,程先生对全剧进行了较大改动。
我的疯狗脾气发作,对这一版展开了认真的业务学习。除了受囊还珠这一关键的情节改动之外,还多了许多嘲笑富贵阶层、歌颂劳动人民的戏码,如开头就交代,薛小姐要嫁的是个吃喝嫖赌五毒俱全的花花公子;新婚后,梅香一上场就说,两口子经常吵架,小姐非常不幸福云云。一些明显带有阶级差别的字眼也被改动,薛湘灵本来是到卢府当老妈子,在这一版中却成了家庭教师,称呼由“薛妈”变成了“薛老师”。全戏最后那段“愧我当初赠木桃”唱,也变成了抗洪救灾的动员令:“休将往事存心上,协力同心来拯荒,力耕耘,勤织纺,种田园,建村庄,待等来年禾场上,把酒共谢那锁麟囊。”
再仔细统计,我发觉,这版面貌全非的《锁麟囊》,除了落幕前这段唱,以及薛老师对赵守贞的两句赞美“那女子心高洁世俗不染,留下了锁麟囊把珠宝送还”,之外凡是改动的部分,多是由其他角色来表现,属于薛湘灵的戏份,基本依照老戏旧样。
这是大家对程先生的迁就,还是程先生自己耍的一个心眼?不得而知。只能理解为,在那样的年月,一位大师仅堪自保的一点点艺术尊严罢。
是为之五。
先看了《伶人往事》中章先生的自序,其中一句话是,恐怕有朝一日,中国舞台真的成了“《长阪坡》没有赵子龙,《空城计》没有诸葛亮”。确乎如此,京剧已然成为博物馆艺术。大学刚毕业时,室友酷爱京剧,有人给他介绍对象,我提醒他,千万别让人家姑娘知道你喜欢京剧,这个爱好已经宛如一个人的生理缺陷了。相完亲回来,急忙追问一句:“生理缺陷暴露没有?”“没有没有。”于是成其好事。
喜欢看戏的人本来就是稀有动物了,可偏偏就是这群大熊猫之间,还帮派林立,观念各异。这次天津之行,就产生了队伍的分裂,有另一拨人要看九月底的老人老戏老唱法专场。这帮哥们当然有充分的尊老崇老的理由,但我却是个坚定的青春派。就像张火丁,正是表演生涯的巅峰状态,少看一场,都是损失。
而看老艺术家的戏,非不愿也,实不忍也。
前面说过,李多奎是我京剧艺术的唤醒人,张火丁是我程派艺术的唤醒人,而唤醒我的“角儿”概念,真正见识大师风范的,则是裴艳玲老师。最后一次看她的戏是八年前,《武松》。这个角色是需要打半个赤膊的,我看着她在舞台上的英气以及老态,怀念着她当年的惊才绝艳颠倒众生,当即热泪盈眶。从那以后,就没机会再看她的戏了。但内心也不愿问自己,如果真有机会,还敢去看吗?
《锁麟囊》的“五老”版同样是这样,我仅看一遍,就不想重温。特别是最后一个上场的新艳秋老师,让人直欲闭上眼睛。这次演出是在1983年,五位艺术家刚经过文革浩劫,估计那十年以及由此上溯若干年的政治运动中,几位老人根本没机会保持自己的艺术生命,基本属于武功半废的状态。只能让人一声叹息,掩卷而去。
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京剧不是文物,并非越老越值钱。天赋太重要了,我相信张火丁天生就是该吃这碗饭的人,她三十岁达到的成就,有人九十岁也达不到。
我同样不愿拿张火丁与程砚秋、赵荣琛等前辈相比。这样的关公战秦琼,对双方都是不公平的。如果拿年龄说事儿的话,当年四大名旦如日中天的时候,也并不比现在的张火丁更老。更关键的是,程先生赵先生,我们只能通过老唱片闻其声,而其念、做、表的风采,都已经无从领略了。即便有《荒山泪》这样一部程先生自己都不满意的电影存世,也已经是他巅峰状态已过的留痕。
写到这里,该说说现场看戏的事儿了。京剧,一定要去看现场,去看现场。我读一些老时代戏迷的文章,经常可以看到他们这样写:“我常常恨自己出生得太晚,没有能看到他的绝艺,实乃人生憾事”云云。如今好了,有了高科技的录音录象设备,但光看录象、听CD当然是不行的。京剧的声音,就得有现场的混响,录音棚里的过滤,其实是一种损伤。曾有一次在车里听一个朋友放张火丁的CD,单薄乏力之处,让我简直怀疑是另一个人唱的——我们又怎么能相信程先生、赵先生通过唱片遗存下来的声音不失真呢?
再说录象,我看过三个版本的张火丁《春闺梦》录象,单“独自眠餐独自行”中“行”时的水袖,就没有一版录的是完整的。
现场,只有现场,才是一个立体全息多维的张火丁。而按照科学家的解释,所谓多维,是包括时间这一维度的。忽然想起席慕容《七里香》里的一句诗,盗用其意境:一定要在她唱得最好的时候,去看她的戏。
看孙养农先生写的《谈余叔岩》一书,里面提到谭鑫培收余叔岩为徒后,“每年新正,老谭照例打扮得整整齐齐,坐着骡车赶厂甸,让大家看他的风采。从民国五年开始,即由叔岩坐在旁边陪他”。这番描述让我心生遐想,但脑海中浮现出的,并非是“携徒儿在车中长街游遍”的老谭,而是在谭老板游街前那些净水泼街黄土垫道的戏迷们。他们看着老谭从眼前经过,心里就踏实下来,知道新的一年里还有他的戏可看,就抱拳拱手:“您硬硬朗朗的。”
再翻出前夜发给陈晓卿老师的短信。是的,能够跟一个角儿生活在同一个时代,能够在现场看到她的戏,实在是一种幸福。
是为老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