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老家旧,中国人谓之福。可如今归来的燕子,却是旧巢无觅处。
朱学东:祖屋与拆迁
学东,你怎么不把这老房子整饬一下,改建个新屋?多好的地方,荒废了,可惜。
国庆假期,老马一边跟我说,一边用手机不断地拍摄着杂草丛生的断壁残垣。
这是我家的祖屋。如今一堆废墟。

我家的祖屋,很小,有两部分组成。
一部分是曾祖父在此榨油扛长工,娶了东家的小女儿(我的曾祖母)之后,东家(曾祖母的父亲)陪的嫁妆。
我爷爷和叔公姑婆,都在此屋出生。我的父亲和堂叔堂姑们,我和我的兄弟们,都在此屋出生。
另一小间,后来是用来养猪羊兔的,是土改时期,把村里的祠堂的一部分,分给我爷爷的。与我家旧宅隔间仓库。文革后期,我还在小学时代,记得爷爷和父亲为了那房子,还与大队打了一场官司。
那时一路房子里,挤着我们和叔公两家,算是村里最落魄的人家。
毕竟曾祖父是外乡人落地,扛长工的。
我在这祖屋里出生,成长,读书,看蛇鼠争斗,看燕子筑巢,看麻雀避风雨,看屋顶宝塔草生,看屋檐上冰挂林立。。。
冰挂渐渐不再的时候,父母和村里的其他人家一样,在祖屋之前或旁边的良田里,建起了宽敞明亮的砖瓦新楼,打上了水井,甚至,后来接上了自来水,美其名曰,长江水。
祖屋,则是人去屋空,甚至,连猪也不在旧屋养了。
祖屋周围,茅草渐渐疯长了起来,没人愿意去芟荑,连村里原来公用的水井也渐渐荒废了。
祖屋和村里的那些旧居一样,栉风沐雨之后,一点点地坍塌了。。。
没有人心疼。因为有了新房。
那是你们念书佬的想法。谁愿意再去收拾那个破地方啊。
甚至,连老弟也是这样的口吻。
也许,是因为书读多了,念想多了。
只是,随着村子周围的工厂越来越多,随着所谓开发区建设,随着所谓的万吨良田工程的推进,恐怕,不仅是祖屋,连二十多年前造的砖瓦楼房,也难逃被拆的命运。
周围,很多地方,已经有先例。
虽然,也有年轻的人盼望拆迁,拿到一笔对于农民而言不菲的短期款项,洗脚上岸,住进新式楼房,但对于像我父亲这样年纪的人来讲,这,恐怕是个灾难。
08年,我还在南风窗总编任上,村里未经我父母兄弟的同意,擅自把父母承包的尚未到期的责任田,强行卖给投资者时,父母的表现,让远在广州的我担心。
母亲说,我们不答应,他们要敢开工,我就拿把躺椅,坐在自家地里!
父亲说,我把铡刀磨快了,谁不要命,就来吧。
兄弟说,谁要敢动我父母一根毫毛,试试!
我读过很多书,识见过很多人,但除了在书中,我很少见过,像我父母这样敦厚善良,理性也不乏倔强的人!
虽然,我在故乡有一官半职的同学告诉我,故乡的最高长官们,很喜欢南风窗。
但我所做的,还只是劝我父母克制。
我跟父母兄弟说,父母年纪大了,一旦有冲突,碰撞起来,受伤的必是父母,年纪大了,一旦受伤,苦的还是自己,即便事情最后解决,但这伤却难以痊愈啊。
父亲梗着脖子说,我就要个说法,哪怕豁出命去!
是啊,世上最易写的,也是最难讲的,不就是个理字么?
但我只能劝父母兄弟,我怕他们受伤,虽然他们心里已经很受伤害。
这是他们赖以立足并给他们可以不仰赖谁,赢得自身尊严的土地和房屋啊。
但这一天终究会到来。不过,这次父母一砖一木建构起来的房屋,等不到被岁月侵蚀,一定会被人力拆除。
看看邻近万吨良田周边,一夜之间荡然无存的那些古老的村落,看看周边愈益逼近的厂房,还有一样信誓旦旦为了公共利益要强拆出一个新中国的基层政权,这一天其实已经很近了。
即如现在,父亲和母亲,在北京我这儿,虽然生活条件远好于老家,但父亲说,让我长期住在这里,我肯定活不长。
我突然真正明白,于父母而言,梁园虽好,终非久居之地。
他们还是要终老在故土,那里有他们的历史,他们的尊严,他们的父老兄弟姐妹,还有熟悉的土地小河,稻麦甚至鱼腥的味道。
拿走了他们的房屋和土地,不就是夺走他们的命么?
父母他们,一辈子辛苦劳碌,到老年的时候,也还要为维护自己奋斗创下的基业去搏命。不也是为自己,为我们奔波挣扎在异乡的儿郎,挣一份回家的念想,有个归巢么?
他们也怕自己的孩儿,如归来的燕子,却是旧巢无觅处。
钱穆老先生说,人老家旧,中国人谓之福。
这是农耕时代的历史传统。
可惜,如今旧家频遭拆,人老无所依。从此,福之难存矣。
文天祥过金陵驿时,赋诗追问:
山河风景元无异,城郭人民半已非。满地芦花伴我老,旧家燕子傍谁飞?
这难道真是身为中国人的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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