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险者来了
“你为什么一定要把它们拿到欧洲去呢?”当这个英国人第一次展示他在中国搜集的文物时,当地官员只是这样淡淡地问了一句。
他叫斯坦因。有人说他是那一代最惊人的探险者、考古学家,也有人说,他是盗贼,是骗子,是丝绸之路上的魔鬼。
1907年初夏,他第一次来到敦煌。
1900年,敦煌城外一个小人物不经意的发现,将他和这片山崖,连在了一起。当天“忽有天炮响震,忽然山裂—缝”,在一个叫王圆的道士写给慈禧太后的信中,藏经洞的发现颇有一些神秘,之后他说,“吾同工人用锄挖之,欣然闪出佛洞壹所,内藏古经万卷”。
当异域的探险者们逼近时,封闭的宝库敞开了大门。
藏经洞的发现者王圆,关于此人的记载只有他的一篇墓志铭,于是我们得知他来自湖北农村,八九岁时因为饥荒来到西北,他曾混在军营,却又“历经魔劫”,最终出家当了道士。藏经洞的发现改变了这个小人物的一生。这之前,敦煌当地人称他为“王阿菩”,意思是他有菩萨一样的心肠。人们还说他很节俭,很辛苦,一年到头都只见他在四处云游化缘。
对于藏经洞,王道士的心情很是复杂:这些经卷虽然珍贵,但他能拿这些东西做什么呢?他决定挑出一些佛经写卷和绢画,送给附近的官绅和士大夫们。但是,没有人对这些经书感兴趣,他年轻时当兵的上司廷栋,一位驻扎酒泉的满族官僚,甚至觉得这些古代写经的书法还不如自己写得好。
而此时,欧洲人斯坦因正不远万里向敦煌进发。“举一个最简单的例子,当时斯坦因的两个助手是英国陆军测绘局的高级军官。”敦煌研究院研究员巫新华说,“如果是一个纯粹意义上的学者,或者是民间的探险者,他有这样的能力吗?”
斯坦因来了。他身边跟随着一个中国师爷,他的驼队带着很多大木箱,不知做什么用,其实这些箱子都是空的。“这是一个能使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盗共同疯狂的神奇宝窟。”斯坦因一生都保持着一个习惯,就是每天夜里将一天的行为和想法都记录下来,他还带来了一架照相机,他在莫高窟停留期间拍摄的照片,记录了当时藏经洞的外观,我们看到了当时藏经洞口摆满经书的情景。
“他是一个孤傲的、忠于职守的人,见到生人非常害羞和紧张,脸上不时流露一丝狡猾、机警的表情。”对王道士,斯坦因这样形容,“从一开始我就感到他是个不好对付的人,用金钱来收买显然是不可能的,这会伤害他的宗教情感。”
时间一天天过去了,斯坦因却始终无法进入藏经洞。
敦煌榆林窟里有一张著名的玄奘西行的壁画。玄奘是斯坦因很崇拜的人,他发现,这个被叫做唐僧的和尚在中国家喻户晓。在斯坦因给王道士拍摄的照片中,王道士身后的壁画非常显眼,这是他刚请工匠画的唐僧西天取经图,斯坦因发现,每当他向王道士描述自己沿着玄奘的足迹穿越沙漠时,平静的王道士就流露出兴奋入迷的表情来。
美国宾西法尼亚大学教授、敦煌学研究专家梅维恒认为,斯坦因“是靠他的聪明,不是靠幸运”。王道士和斯坦因经常吵架,一吵架,关系一僵的时候,斯坦因就给他讲玄奘的故事。“我的中国助手告诉王道士,是唐僧的在天之灵将这些经卷托付给他,而现在,我—这个从印度来的玄奘的信徒,要把这些东西重新带回印度去。”
王道士终于引领斯坦因来到了藏经洞前。“他鼓足勇气打开密室门洞,借着道士摇曳不定的灯光,我睁大了眼睛向阴暗的密室中看去,只见一束束经卷一层层堆在那里,密密麻麻。”
现代学者胡适曾说,藏经洞是座和尚博物馆。其实它远不止于此。斯坦因一脚踏入藏经洞,一千年前佛国的世界,世俗的生活,西域王宫的奢华,丝绸商旅的艰辛,都历历在目。“厚大的卷子用的都是很坚韧的纸,全部保存甚佳,大概同初藏入室时无甚差异。”有一个大包裹,里面全是稀薄透光的绢画,绘有美丽的佛像,“颜色调和,鲜艳如新”,这是斯坦因第一次看到这些经卷时发出的感叹。
九十多年后,一位中国学者在伦敦大英博物馆亲手触摸这些敦煌写本时,是这样描述的:“有的写本纸张非常好,展开时哗啦啦作响,有一种卷子压了金箔,有一种经卷有十二种颜色,纸张很结实,厚度像现在的打印纸。”
“我们没有充足的时间来仔细研讨这些文书的年代,我所关注的是能从这里拿走多少经文。”斯坦因的回忆如此描述,“我决定放手一搏,我应允蒋师爷可以给王道士一笔款子—四十锭马蹄银,必要时可以翻倍,以换取全部的藏卷。”
斯坦因知道了,他无法得到全部的经文。但是王道士同意收下斯坦因二百两银子,让他们把九千多卷文书和五百幅佛像绢画带走。事后,斯坦因很得意地写信给一个朋友说,在欧洲,只要买一个梵文贝叶写本,就要这些钱了。
巫新华说:“有的学者提出来,他是买的,买的就是公平交易,这完全是两回事,这是一种骗取。”
十个月后,王道士迎来了第二批外国人—伯希和的法国探险队。伯希和这一年才二十九岁,他精通十三国语言,法国人夸他英俊优雅,有点儿军人作风,他的一口流利的汉语很快赢得了王道士的好感。他还带来一名专业摄影师,对莫高窟进行了第一次全面的拍摄。
在莫高窟,他对洞窟进行了第一次详细的编号。
在西方狂欢节的最后一天,伯希和进入藏经洞。“自从人们从这一藏经洞中淘金八年来,我曾认为该洞中的藏经已大大减少。当我置身于这个宝库,三侧都布满了一人多高的卷子,您可以想象我的惊讶。”原本他非常担心斯坦因将宝贝搜罗一空,但很快他发现,因为不懂中文,斯坦因给他留下了许多。
他决定要将全部经卷翻阅一遍,在烛光下,他用了整整三个星期的时间来完成这项工作。前十天,他每天拆开近一千捆卷子,创下了每小时打开一百捆的纪录,他戏称这是“汽车的速度”。
1908年5月27号,伯希和离开敦煌。他用五百两银子换得七千卷藏经洞文物,离开敦煌第二天就是伯希和的三十岁生日,这肯定是他这一生中所能得到的最珍贵的生日礼物。
后人总结说,藏经洞文物,藏于英国者最多,藏于法国者最精,藏于俄国者最杂,藏于日本者最隐最秘,藏于中国者最散最乱。今天,敦煌藏经洞的文物散落于世界上十多个国家。
敦煌者,吾国学术之伤心史也。当时著名国学家陈寅洛曾这样感慨。
1931年,王道士死在莫高窟。从发现藏经洞以来,他从未离开过这里。对于这个瘦弱的,经常带着一脸笑容的道士,有人说他是目光短浅的宗教信仰者,是有小聪明的中国农民,是出卖藏经洞文书的罪人,中国文化史上的卖国贼。但也有人说他是藏经洞的发现者,莫高窟的维修人,他有功于敦煌。一百年来,关于王道士的历史定位一直争论不休。
莫高窟前王道士的墓志铭上,这样赞扬他:“积三十余年之功果,费二十多万之募集,佛像为之壮观,洞宇为之灿烂,神灵有感,人民受福。”
法国巴黎的国家图书馆和巴黎吉美博物馆,伯希和从敦煌带回来的文物大多存放在这两个地方。回到欧洲后,伯希和成为世界上最权威的汉学家之一。有人这样评价他,没有他,汉学将成为孤儿。但是,在1935年1月20日《北平晨报》发表的公开信中,中国学者们将伯希和冠以盗贼的名份。
1930年,近七十岁的斯坦因最后一次来到中国,但从一封南京来电中可以看出,他被中国政府认为是不受欢迎的人。在新疆,他一直被处于严密的监视中,最终,被逐出中国。
伦敦的大英图书馆,斯坦因从敦煌带回的文物大都收藏在这里。2008年,这里的学者向我们展示了一百年前斯坦因带来的敦煌唐代佛教写经。西方人说,是斯坦因发现了藏经洞。八十岁时他死在阿富汗,他的墓地建在异乡的沙漠,他说,沙漠是自由安静的,他喜欢这里,他这样为自己写下墓志铭——马克·奥利尔·斯坦因,通过极度困难的印度、中国新疆、波斯、伊拉克的旅行,扩展了知识领域。
不知为什么,对于1907年的敦煌之行,他只字未提。
在斯坦因去世的这一年,中国大地上正进行着二十世纪最惨烈的一场战争。这场战争改变了世界的格局,这一年,一个曾从法国学习绘画的,名叫常书鸿的中国人带领十多个志愿者从战火中来到敦煌,从此,西方人在敦煌的探险史结束了。(节选自纪录片《敦煌》第一集“探险者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