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中国现代舞的发展史,也是中国人的身体和精神生活从禁锢到自由的打开过程

身体的滋味

来源:环球企业家  |  作者:刘欣  |  阅读:

“现代舞一定要讲故事吗?”2007年春天,在北京现代舞团的练功房里,来自美国纽约的舞蹈编导Tere O'Connor问他面前的7位演员。

其中一位说:“如果是双人舞,一男一女跳,动作不一样,那一定是要讲故事的。”

“Wow!”Tere对这个回答感到很惊讶。

在这之前不久,北京现代舞团的艺术总监高艳津子正在排练一部新的作品《水问》;大洋彼岸的纽约,Tere O'Connor现代舞团艺术总监Tere O'Connor的现代舞代表作《Baby》刚刚上演,导演兼制片人王凡(中国电影艺术研究中心“合拍片问题”专家)正在计划拍摄一部关于Tere的现代舞纪录片。2007年,王凡把Tere从纽约请到北京,与排《水问》的这批演员一起进行关于“即兴编舞”的交流创作,于是就出现了上面的对话。也因此有了《身体的滋味》这么一部中美合拍的现代舞纪录片。

《身体的滋味》发端于王凡对现代舞的热爱,后来延展至对现代舞者的个体关怀,以及在片中无处不在的中西文化的异同。这成就了《身体的滋味》作为中国第一部现代舞纪录片主题上的升华,更重要的是,王凡不加旁白却十分清晰地呈现出中西文化的风貌。该片在最近的北京国际电影节上首映,并将在9月的巴黎中国电影节和10月的伦敦万像国际华语电影节上放映。

1973年,林怀民在台湾创办第一个职业舞团“云门舞集”。而中国大陆的第一家职业现代舞团,则要等到19年之后的1992年广东现代舞团宣告成立,从此开启了中国现代舞的“激情二十年”。20年之后,《身体的滋味》的出现,让中国的现代舞有了第一部纪录片,而这时,距离现代舞从芭蕾中脱离出来成为一个单独的艺术门类,已有100多年。

中国这一新兴艺术门类的繁荣,也反映了中国社会从崇尚整齐划一的集体主义,到构筑一个日渐张扬个性化多元化的精神世界的演变过程。

7岁时,王凡开始跟着俄罗斯的舞蹈教练学跳古典舞。老师每次要求按着“嗒-嗒-嗒-嗒”的节奏做绷脚背的动作,她总是自己改成“嗒-嗒-嗒嗒-嗒嗒”的节奏,脚背的姿势也与老师的要求不一。王凡不喜欢循规蹈矩,她喜欢身心无碍的自由,这使得她做的许多事有了颠覆的意义。在接触现代舞之后,她开始对此着迷,“因为它尊重差异,追求自由”。犹如在《身体的滋味》的片头,第一句话就是现代舞创始人伊莎多拉·邓肯说的“我的爱,我的自由”。

“爱和自由”是现代舞里最核心的。比如芭蕾舞每个动作都是有特定涵义的,不管多少年,每个人都得这样跳。但现代舞不一样,它就像一个大的树林,每个树的形态都不一样。即便没有好的舞蹈基础也可以跳,可以说现代舞是人人都能跳的舞蹈。

生于西安的王凡在4岁半时,作为小司仪接待美国白宫官员代表团到访西安。当她被代表团中的美国小女孩牵着手跳起摇摆舞时,她非常自然地跟着节奏跳起来。“那是一种非常奇妙的体验”,王凡说,整件事情她已不太记得,那时的王凡像被一种神秘的力量唤醒。这种唤醒在时隔多年以后,在纽约的一场现代舞演出里又再次被强化了。

2006年,因为工作原因到了纽约的王凡看了一出名为《Baby》的现代舞,舞蹈开篇是一个西部牛仔打扮的男演员,从舞台的侧角走出来,牵着一匹白马。站定一小会儿,再边说话边跳了一段独舞。另外四个女演员从舞台另一侧走出来,扮演森林中四匹马,颇有些魔幻的感觉。惊诧之余,王凡对《baby》喜欢得不得了。传统的舞蹈结构是线性的可预期的,而Tere总是处于预料之外变化之中。很多中国观众可能会认为Tere的现代舞很散,即便是在西方,这样的方式也因其创新性,而给人震撼。王凡决定要拍Tere。

王凡记得,她在纽约为Tere拍摄一个舞蹈排练的场景时,Tere先做一个动作,让10个演员去模仿、发挥,他对这些演员提的要求是:每个人都要做得不一样。他试图去发掘每个人的特质,根据舞者自身的身体条件对他们的舞蹈进行调整。“对于中国观众来说,他们可能更加习惯整齐划一的群舞。而现代舞的魅力恰恰在于,它允许差异存在,甚至是去寻求差异,寻求每个个体舞者的内核。这也就是我为什么要去拍现代舞的原因。”

本科在外国语大学念英美文学,毕业后参与过海外的电影项目,研究生在北京电影学院攻读戏文的王凡与现代舞无隔阂,这也使得她在6年前便能面对中西方现代舞大拿时收放自如。

于是,王找到曾凭借《从毛泽东到莫扎特》(From Mao to Mozart: Isaac Stern in China)获得1979年奥斯卡最佳纪录长片奖的制片人艾伦·米勒(Allan Miller)担任联合制片人。说要拍Tere,Allan一开始直接回复说不可能。6年前的王凡只是一个年轻的电影制作人,东方面孔,之前没有拍过片,Tere的日程安排得很满,王不可能世界各地跟着他飞。这一切都成为阻碍。

在一来二去的坚持下,王与Allan Miller一起,在纽约下城的一个咖啡馆里第一次见到Tere。短短20分钟里,王凡向Tere表达了她对他的新作《Baby》的欣赏,并且告诉他,如果她可以用电影来表达Tere的现代舞创作理念,怎样的拍摄可以使舞蹈的效果得到更加强烈的表现。Tere显然被王凡打动了,“他对Allan说,‘Michelle(王凡的英文名)refreshed me’”,王凡告诉《环球企业家》。第二年春天,Tere应王凡之邀来到北京,与北京现代舞团进行关于“即兴编舞”的交流创作,而王凡便着手拍摄,为《身体的滋味》积累素材。

 因为有学习舞蹈的经历,王凡在拍摄中十分清楚如何与舞者融入。在舞团进行拍摄时,她向摄制组的成员提出三点要求:进练功房要脱鞋、不要说话或大声说话、不要在编导正对面进行拍摄。

高艳津子在排练《水问》时,几乎完全感受不到摄制组的存在,当她看到成片剪辑时被自己“吓了一跳”。舞台上的她,通常是空灵飘逸,而在《身体的滋味》里,她挽着简单的发髻,身穿练功服,为演员讲解和示范动作:“不要在我后面,在我身上。”“手这边下去,要突然一下子又起来。”……诸多场景让高艳津子觉得镜头里的完全是一个陌生的自己:“眼神中有一种迷幻的不真实的神情,像狼一样。”镜头里的她虽不像过去的舞蹈录像中的形象—空灵而美丽的,却消解了性别和年龄,呈现出最纯粹最真实的工作状态。

“真实”与“自由”是王凡在现代舞里所追求的,而对于片中的演员王好来说,现代舞则是一种理想。王好从小学习民族舞,2006年从中央民族大学毕业后,放弃跳了10年的民族舞,进入北京现代舞团。一般的舞蹈更看重“美”,比如漂亮不漂亮,个子高不高,而且大家的动作都一模一样。相对而言,现代舞可以追求自己的表达,“以前跳民族舞的时候感觉自己就是一个工具,现代舞却能表达思想。”王好告诉《环球企业家》。

几乎每个跳现代舞的人都有这种“真实”、“自由”的情怀,王凡认为这种情怀实际上包含一种直指人心的力量。而“直指人心”,就是她的电影想要表达出来的东西。还原被拍摄者的真实,这是纪录片的使命,却又最难拿捏,很多纪录片可能都会预先设定自己的立场,要么难以与被拍摄者保持平等的视角,要么被拍摄者在镜头里难以放松,从而多了“演”的成分。

王凡力求在影片中表现出对个体的还原与尊重,这样的出发点是西式的,但其表现内容又因为东方面孔、思想与西方导演的相遇,便有了中西文化或不同或交融的状态。

有演员问Tere:你的作品总在变化当中,你怎么给它起题目?是先给他一个题目再编,还是编完以后再给它一个题目?

Tere则认为“名字”根本不能代表什么,“人类之所以用一个名字来称呼事物,是由于恐惧”。演员们似乎有些难以接受这个观点,小白说:“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陶冶说:“他发展没到位的时候就变掉了,变得很让我莫名其妙。然后名字,我就更加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Tere还被问过一个他认为“不是问题”的问题。邢春名问他:“你什么情况下感觉孤独。”Tere有些手足无措:“每个人不都是这样吗?你常常感到孤独,但又很快就忘了。”邢春名继续问说:“那你的孤独是对别人多一点,还是对自己多一点?”Tere感叹:“Wow!甚至连问题的结构都与我们的大不一样。”

后来的故事,2008年陶冶离开北京现代舞团,成立了自己的舞团,他的作品潜移默化受到西式的影响,作品没有名字,两个人表演的,就叫作“2”;四个人表演的,就叫作“4”。“ 一个作品既然概括不了一个具体的东西,那就只赋予给它一个形式,一个符号。”而且陶冶也完全放弃了让观众“看懂”的诉求:“在剧场里,一个舞蹈如果是想去告诉观众‘我在干嘛’,实际上是很愚蠢的。”

Tere的即兴创作理念影响了北京现代舞团的演员,而他自己显然也被触动。回纽约后不久,他排出了一部“零度编排”的作品,如果说在他以前的作品中还存在一些编排的成份,那么这部作品就是完全地抛弃编排,全部使用即兴创作。

高艳津子的体会是,即兴或是不即兴,只是一个创作的手段,无需刻意。“现代舞的来和去,也许不是像以往的舞蹈,非要交代明确的逻辑,但是这些似是而非的舞蹈形式,它组织在一起的时候,虽然单一看抽象,但对于观众来说,它内在的感觉是圆满的。”

现代舞这种“现代性”的表达也影响了《身体的滋味》的讲述方式。电影在各大电影节上映之后,其“讲故事”的手法也引起了一些讨论。部分批评认为其“叙事不够清晰,矛盾没有铺陈开来”。而在王凡看来,影片人物有故事化和诗意化等不同的存在形式。现代舞不一定要讲故事,现代舞纪录片的叙事结构也可以有颠覆性创新,这也是与现代舞“现代性”相契合的。

“为了能真正读懂蒙田,人不可以太年轻,不可以没有阅历,不可以没有种种失望。蒙田自由的和不受蛊惑的思考,对像我们这样一代被命运抛到如此动荡不安的世界中的人来说,最有裨益。”在奥地利作家斯蒂芬·茨威格最后一部人物传记《蒙田》中有过这样一段话,在今天看来,这仍然符合当下的中国以及人们的精神风貌—从过去的向外索取,转而向内的醒悟。